青年学术沙龙第十三讲:论《老子》中的“执古之道”与“执今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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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二十三日晚间,两周一次的中文系青年学术沙龙在海滨红楼十五栋一楼会议室如期举办。第十三讲特邀刘志荣教授主讲《论<老子>中的“执古之道”与“执今之道”》,讲座由邓菀莛老师主持,并由何映涵老师和丁涵老师担任评议人。刘老师曾出版独著五种、合著三种,发表学术论文七十余篇,目前致力于中国古代经典解释、古典文明与新文化、中国现当代文学与学术源流等领域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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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本次讲题,刘老师开宗明义地指出:传本《老子》十四章末句,作“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以知古始,是谓道纪”(河上公本),诸本虽有出入,如傅奕本“以御今之有”作“可以御今之有”,王弼本、傅奕本、范应元本“以知古始”作“能知古始”,景龙碑本“道纪”作“道已”,然于“执古之道”,初无二致。1973年,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两种帛书老子抄本,此句则皆作:“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以知古始,是胃(谓)道纪。”帛书原整理者云:“通行本今作古。按此与下文‘自今及古’(一三四行)同义,通行本(第二十一章)或作‘自古及今’,皆出后人所改。”此“执古”、“执今”,虽仅一字之差,关系吾国学术却甚重,因其不仅关乎对道家的理解,甚且牵涉对《庄子·天下篇》所谓“古之道术”的理解,故于读《老》之时,或宜略作考释。

   对于论题,刘老师首先讲到自己在文本上认同的是古本的文字“执今之道”,用今天流行的话来说,就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找到当下适用的方法,或者说接近于“实践派”,而非“教条派”。至于“执古之道”,如果理解不正确,则很容易走向保守、教条、固步自封——这也是吾国文化上自汉代以来的痼疾。在今天,完全应该结合新材料、采用新方法,对这些原则问题进行重新的讨论和分析。

   在具体的论述时,他从帛书本和传世本的“古”、“今”一字之异谈起,在梳理潘雨廷先生、徐梵澄先生、高明先生、张舜徽先生等诸家意见的基础上,结合新出土文献情况,对主要古本情况进行回顾,并对《老子》版本进行了划代,以深入认识此一差异的学术文化背景,然后进一步细读解析了帛书《老子》本章义蕴,并结合二十一章(今本章次)文字进行分析,继而结合出土和传世文献对“道纪”进行释义,以见出古典理解与后世理解之不同。讲座最后以“古今之变”与“道家因应时代而变化不同形象”作结,以见出“立俗施事,无所不宜”的道家不同之“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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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讲座以下几点引起听众的兴趣:

   一、道虽无古今,下手或有区别,“执古之道”与“执今之道”,虽似毫厘之差,于治事言,却可有千里之别。然“辩也者,有不辩也”,无论“执古”或“执今”,终以 “通古今之变”为是,且真能体乎道者,“古”“今”之执亦宜双遣,故亦不宜死于句下。然混沌既凿,物论非齐,此一字之差所透露之信息,究亦不可忽也。

   二、北大汉简本及世传各本,与马王堆帛书本此句的区别,以不同系统解之,也可以得到合理的说明,此亦合于当时的形势及对长程历史变迁的认识和判断。以学术和时代之递嬗观之,今已知由春秋而战国而秦汉,道家学术因应时代、趋向有别而有不同流派,主旨或同有所原,其倾向和关心则各有别。故亦不宜仅执于字句之异,而宜还其于全章乃至全经观之,复当考论源流,以见学术因应时代之变,而“变也者,有不变也”,由变观其不变,由不变观其所变,此亦“道纪”之所范围也。

   三、以帛书本为讨论依据,通观《老子》此节文本,其内容似可分为三段,首段可名曰“体一”,具体论述似当以“微”、“希”、“夷”为主;次段则可名曰述一,似当注重其“沕望”(“惚恍”)、混沌的超时空之象;末段则可谓之“起用”,当重其“道纪”之所谓。帛书本、汉简本、世传各本的文字略有异同,其最大差别,即在此“今”、“古”二字,其余略有出入,以帛书本较胜。帛书本末句以“起用”言之,则有“化体为用”、“化静为动”之象。

   四、检视旧籍及出土文献,依据《韩非子·主道第五》、马王堆帛书《老子》乙本前所附四种黄老书中的《经法》九篇中的第五篇《四度》以及《文子·微明》几种材料中所记述的“道纪”,古今词义之变的角度对“道纪”进行梳理辨析与追根溯源,以见出古典时代与后世对“道纪”的不同理解。

   五、最后以《庄子·天下篇》与《史记·论六家要旨》等材料为例,可以看出其所理解之老子和道家形象,已有很大差别;而老子本人与《老子》的关系,依旧在考辨与争鸣之中。由春秋而战国而秦汉,因应此吾国历史上首次规模空前的“古今之变”,乃亦有百家腾说、规模空前的“古今之争”。于此“古今之争”中,若道儒、儒墨、道法、儒法之同异,或畛域分明,或微妙而深刻;复可因时代、地域差别,而有不同之变化;其于“尚古”、“尚今”,盖皆有其所宗所尚。贵在能得其实,复能观其所化。于道家言,则既有其稳定之宗旨,亦有其因应时代变化的不同之“今”,此确定与不确定之间的微妙变化,最为有趣和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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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评议环节,何映涵老师认为,刘老师的论文写法很特别,有严谨细致的学风。她讲到三点感言:一、“古今观”的选题深具学术价值;二、写法细致有层次,全篇脉络清晰、重点分明;三、措辞相当谨慎,行文语气有所保留。同时提出三点困惑:一是,“道无古今”与“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之间的关系如何理解?二是,“执今之道”某些学者解释为“以今为据”,与传本理解是否有不同的地方?三是,老子及道家的形象既变化不定,研究老子思想究竟应该以什么为依据?丁涵老师对“从一字之差论及时代变化的深刻性”表达了敬佩。他提到商榷之处,认为“执今之道”不一定站得住脚,“执古之道”是否对应了“僵化教条”仍可商榷,古今新旧虽是对立概念,但其间关系更像一个圆环。“执今之道”,很像当下所提的“与时俱进”。

   刘老师对两位老师的评议和提问做了回应,他解释说“道无古今”与“执古之道”与“执今之道”是不同层次的论述;对“执今之道”的理解,自己不赞同“以今为据”的提法,也不能简单等同于法家提倡的“法后王”,道家来源于古学,对此有更复杂、微妙的理解。按《汉书·艺文志》的理解,《老子》的思想来源于“王官之学”,并且是其中最核心、精粹的部分,其原则非常微妙和灵活。不同的《老子》版本可能反映不同的地域和学术倾向,其所论之“道”则适应各种情况而不断变化,但最重要的、大的原则方面,则相当稳定,而“稳定里面有不稳定,不稳定里面也有稳定”,在此闪烁变换、确定与不确定里面去琢磨、理解,才是研究古典思想最有意思的地方。对于“执今之道”此一文本是否站得住脚,他说首先要看文献证据,目前所见的最早的并且在汉武帝之前的五千言本《老子》,就是两个帛书本,抄写年代、抄录者不一致的甲、乙两个本子皆如此写,这已经不是孤例,必须得到解释。其次,《老子》此章所述的“执今之道”,与其他古代文献如《庄子》、《史记》中所写到老子形象和思想是一致的,此亦合于先秦道家的学术传统。道家的思想向来不执著,老子的形象尤有其灵活变通、变化不定、不可方物的一面。至于后世某些有创造性和积极意义的“复古”,其实是在其当下环境下的“执今”,是因应时代形势和问题的创新,而非简单原样照搬式的“复古”。对于“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以知古始”的理解,也许更准确一点的通俗解说是:“尊重传统,活在当下”,尊重自身的来源,但面对具体问题、处理具体事情时一定要具体分析、具体解决,发挥自己的能动性和创造性。应该是得其精神和灵魂,而不是简单原样照搬。至于未来研究趋势,他比较推崇对中西大传统进行深度的研究和理解,认为这正是当下学术的“执今之道”。

   在开放讨论环节,师生纷纷参与。苑星老师提到“重新复兴传统文化的问题”。随后,耿希文问到“道”是否体现了老子的时空观?先秦经典与雅斯贝斯所提出的“轴心时代”的关系?还有同学问到道家的变化。刘老师回应说,自己所使用的概念是“古典文化”而非“传统文化”,他所真正赞同的是“关心和研究古典文化中的世界性的东西”。古典文化因涉及雅思贝尔斯所说的“哲学超越”,讨论的乃是最基本、最核心的原则问题,后世文明遇到问题,经常需要不断返回到这些原点,在其基础上重新思考、辨析和讨论,这也正是古典文化尤其是基本典籍有着不间断的生命力的原因所在。对于道家的变化,他指出战国秦汉的“新道家”,乃是综核百家的形象,但道家核心的东西是一脉相承的,灵活变通,不僵固执著,也正因此,可以因应时代的大变化。

   朱崇科老师在最后总结时说,刘老师一开始提出的是“执古”、“执今”的问题,但在讨论的过程中实际上消解了古今问题。《论语》中的“三代损益”与《老子》的“执今之道”可以打通,这就成了开放式的话题。这种研究思路也呈现了珠海中文系的打通古今及国际化的理念。刘志荣老师回应补充说,在形上层面,“道”虽无古今的时间相,但在具体的层面,辨析“执古之道”还是“执今之道”,还是很有必要的,其目的正是努力理解和接续灵活变通、绝不僵固执著的活泼的古典传统,而非保守僵化、死于句下。

   “尊重传统,活在当下”,可以说,这正是对古今融通的绝佳阐释!